【自我療癒的小實驗 3：去畫畫】

有記憶以來的自己一直在畫畫，但隨著年紀越來越大，畫圖這件事對我的意義也越來越複雜。小時候快樂難過都畫，長大之後真心快樂的時刻越來越少，畫圖也幾乎變成在電腦上的工作，而且是和客戶來回修改細節的異化勞動。

經常看到其他人畫了很厲害的東西，自己卻沒靈感又沒時間創作而感到痛苦。漸漸的好像只剩下悲傷的時候會全心全意和畫筆和畫紙相處，而在被情緒壓得連拿起畫筆都沒有力氣的時候，我幾乎忘了自己是誰。

三月那時候我和諮商師說，我好像忘記自己會畫畫了。

｜我和畫畫

之前為了4action的展覽寫了一段文字，在說我和畫畫這件事的關係：

如何定義自己：關於插畫
插畫對我來說充滿了可能性和矛盾，這也是我對自己觀察之後下的定義。
插畫的可能性在於它可以很直觀地以視覺的方式傳達訊息，而你可以在插畫裡面透過符號、顏色、構圖隱藏很多東西，插畫的用途非常廣泛，不論是無病呻吟、揮灑超厲害的靈感、裝飾在各種媒介裡，甚至是警世諷刺、或對社會注入進步力量，這些都是插畫做得到的事情，透過畫和看就有無限的可能性。

我從小就畫圖，會畫、喜歡畫、喜歡看，長大後也開始接案，但對我來說畫圖有時候是一件非常私密的事情。我自認是一個心靈很易感的人，容易感動、也容易感傷，小時候沒有可以跟我對話的人，加上個性內向、不擅互動交談，所以從小到大心裡有什麼開心或不開心的事情，都是用畫畫來表達，比較像是不得不這樣做。像有些人有情緒的時候可能會唱歌、演奏樂器、跟別人講話，我就是會把自己關在房間默默地畫下來，有時候一邊傻笑一邊畫，更常是一邊痛哭一邊畫。過一陣子再回去看畫冊都會被當時的情緒鼓舞或割傷，像在和不同時候的自己對話。

之前在書上看過一段話，「設計師是在解決別人難以溝通的問題，藝術家則是透過藝術來解決自己溝通的問題。」我覺得我就是因為缺乏某些和他人交流的技巧和勇氣，甚至是還沒辦法好好和自己溝通，所以把一半的自己用插畫包裝起來，讓別人可以比較好看懂；另一半的自己還埋在畫紙背後，很難理解，現階段的我也畫不下來，但這樣的矛盾大概也就是我的樣子，所以插畫對我來說，一直都是我嘗試著定義自己的方式和過程。

｜耗竭漏斗

諮商師在初談的時候就把我定位為藝術家性格的人，也知道我除了身為全職學生以外有在接案（我還送了她一張社會週的台大日常貼紙）所以我告訴她我發現自己好像正在遺失畫圖這件事的時候，她很快就了解這件事對我的嚴重性（就是個除了畫圖沒其他專長的人）

當時她告訴我一個心理學的概念「#耗竭漏斗」：我們在面對處理不完的事件與壓力時，都會習慣把最能帶給自己能量、卻好像沒那麼重要的事情放在一邊，想要先做好重要又困難的事情，結果在這個過程中就讓可以滋養自己的能量一點一點流掉，最後留在漏斗裡面的全部都是會造成負擔和壓力的事情，直到自己崩潰耗竭。

我聽了覺得哇這完全就是我啊，為了課業和工作讓自己不睡覺、不畫自己的閒圖、規定自己不能做好像很奢侈的享受，最後整個人除了學分和薪水之外什麼也不剩，還對那些事留下一些「我再也不要做了」的厭惡感，更重要的是身體和心理狀態都差到不行。我在因為自己被說中而覺得自己很糟糕的時候老師說「沒關係，人都會這樣的。」嗚嗚被開脫ㄌ⋯⋯

我想想之後跟她說那我想讓自己休息了，我要去做我喜歡的事情把自己找回來，再這樣下去我會不認識自己。她當時回答是「我很驚訝你會說你要休息欸！」我的工作狂個性是有多強烈⋯⋯老師不要偷偷酸我⋯⋯

那次談完之後我突然生出一股力量，好幾天都在哭什麼事做不了也吃不下，但離開心輔中心之後我跑去公館吃了東西，想起上學期去實習的路上都會路過一間畫室，上網稍微查了一下之後就立刻衝過去。

當時不是上課時間，畫室的門是鎖著的（但我太急ㄌ甚至沒發現有上鎖，整個很像要闖空門ㄉ歹徒）已經都是白髮但看起來活力充沛的老師被我驚動來開門問我要幹嘛，我說我想學畫畫（教練！！我想打球啊！！！）老師就叫我進去、開始跟我介紹他那邊教課很有系統啊、很多人不是本科系也在那裡學一學之後出國讀設計或是考相關的研究所、也有設計師做一做跑來學手繪精進自己什麼的，他問我是有要考研嗎，我說我還不知道，他說沒關係慢慢畫就會知道了。

我聽了感到一陣安心，當時處在對生涯非常不安的狀態，雖然會畫畫但不專業，不知道這個技能到底能不能實際對自己有幫助，有想讀相關的研究所但好像沒有作品集可以用來申請，那既然才大三不如就把自己放在這裡一陣子看能走到哪裡好了。

我跟老師說那我去領錢，然後衝到超商從我接案的薪水帳戶領一疊錢出來繳學費、買好素描用具和畫冊，隔天就直接上課，壓榨自己接案賺ㄉ錢就是要這樣投資自己喔喔喔我就是自己最大的資本⋯⋯報名完還發現衝到下次諮商的時間寄信跟諮商師改期，她回信的時候說恭喜我有力量踏出這一步、畫畫比諮商更有意義不用擔心時間的事情，QQ

｜默默畫偷偷聽

我本來以為畫室的人口組成應該都是一些要準備考試的學生，但跟我同時段上課的人口就比我想像中多元，一個時段通常六七個學生一起上課，其中會有一兩個設計系或美術系的大學生（原來讀相關科系還要自己出來上課，開眼界）、兩三個社會人（現在上課坐在我左右的兩位好像是護理人員，而且已經四五十歲ㄌ）另外會有一兩個難以辨識年紀、可能是國中高中的小孩畫著很厲害的風景畫或貓咪照片，也有要考牙醫系的學生在畫素描做雕刻，另外有一些不太會固定出現的流動人口，通常出現都會被老師唸沒耐心會學不好，我就在旁邊默默畫偷偷聽，老師也會跟我說台大有幾個心理系、土木系的學長學姊來他這邊學畫然後去美國讀書之類ㄉ，然而老師總是記不住我是社會系（可惡）

之前有一個師大美術系的中國交換生會跟我上同一個時段，她都會跟老師聊中國怎樣好、大山大水很美值得去玩之類ㄉ，然後說覺得台灣的媒體太醜化中國ㄌ、如果撇開政治不談的話其實中國很棒ㄚ這種話，老師也會說嗯嗯對，我就在旁邊默默畫偷偷聽⋯⋯

｜解構的能力

上課的第一天畫的是石膏圓柱和圓球，初來乍到各種不知所措，為什麼老師跟我拿的筆和紙都一樣他畫起來就有神我的根本就是糞，但還是很努力慢慢畫。畫的時候電話響起，老師去接電話，是一個二十歲的小孩要學畫，他的家長幫他打電話來。

老師問電話另一頭說為什麼不是他自己來找，通常二十歲了不是應該自己來找嗎，後來聽到這個小孩有自閉症，老師說好讓他來這邊畫畫應該可以讓他身心比較穩定，然後也是一樣的介紹詞之後掛電話。老師坐回來我旁邊教我畫的時候跟我說剛剛打電話來的是自閉症小孩的家長，然後說「最近很多青少年都會有一些自閉、憂鬱的問題，一般二十歲了應該要跟你一樣學著獨立，想學畫應該會自己來找才對啊。」

我聽來語氣帶著很多長輩會有的那種不理解、覺得現代的小孩是不是真的比較脆弱的疑惑。

當時真的很想跟他說「老師話也不是這樣說的ㄚ，我也是一直到昨天還哭到無法自理生活、諮商了好幾次才有辦法走到這裡跟你學畫畫的ㄚ，要不是遇到我的諮商師我現在也不可能坐在這裡，可能還躺在床上哭出不了門吃不了飯的說⋯⋯。」

後來我沒有看到這個學生出現，倒是有一次上課不久之後我聽到後面的一個妹妹一直在嘆氣，很大聲很多次，我想說這個人是多無奈要嘆氣成這樣，過不久她開始笑、拍手、不知道在跟誰說話，在安靜的畫室裡面顯得非常突兀，我想到與惡裡面的應思聰，後來聽到老師跟其他學生解釋說那個妹妹有思覺失調。生活周遭一直都有這些人的存在，只是我們有沒有接觸到、願不願意關心而已。

那幾個時刻我都想著，就、活著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還好每個星期固定上課之後慢慢發現自己解構物體的進步（雖然還是很渣）每週三揹著畫冊和鉛筆去畫些水果和瓶瓶罐罐慢慢到現在要開始畫人體了，成為一種自己有在具體前進的穩定力量。

每個星期去兩個小時可能畫得不多，但看著畫冊用過的部分慢慢變厚，深深感覺畫畫讓我活著變得容易了一些。這就是一直被我從耗竭漏斗裡面漏掉的東西，一邊畫也一邊好希望大家都能找到讓活著不要那麼艱辛的方式。

不知道他們來畫室的原因是什麼？如果他們在畫的時候也能跟我一樣感到純然喜悅就好了。

｜真的想做的事情

活了這麼久，一直到這次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放棄教程的時候，才人生第一次被我很敬重的朋友認真提出了質問：「可是這應該不是你真的想做的事情吧？」

好像從來沒有人真的在我需要的時候問過這個問題，成長過程一直以來幾乎沒有真的做不到什麼事，讀書考試選志願都很單純，沒有真的面對什麼艱難的生涯抉擇，慢慢的就變成好像「只要不是真的很排斥就可以做」，生涯亦然，就算在修學程的過程中一直覺得非常煩躁、心裡也一直有個聲音是其實我沒有真的很想走這條路，但一直在說服自己只要拿到資格就好了而堅持著，因為實在太煩躁了，遇到任何挫折就會一直想東想西，要是自己沒選這條路就不用這麼麻煩了、我就是不適合這件事才會這麼煩⋯⋯等等的，我在畫畫的時候很常會檢討自己這些事情。

有一次老師看著我的橘子素描說「你上的顏色都還很表面，沒有那種整體的感覺，問題很多。」然後跟我說哪邊要再補再加強。
玻璃心如我，面對任何事通常都很害怕被指出缺失，知道自己不夠好會讓我很沮喪很羞愧、想直接放棄那件事，可是那天被老師那樣批評指教，我的反應是「天啊我要繼續加強把它畫好！！」然後問老師要怎麼補、自己又重畫了一次。

下課之後走在路上我想這件事想到很開心，這個感覺和平常都不一樣，畫圖的時候被指出問題反而激起我的鬥志，這代表畫畫是我真的想做的事情，能確定自己人生有一件真的想做的事情已經很不容易了ㄅ。

還有我的人生道路一直沒把畫畫放在主要幹道上，很大部分也是受社會價值觀和我家庭的影響，造成我在接案或要展現自己的時候很常會因為覺得自己不專業而缺乏信心，開一些破壞行情的報價或對自己的作品很自卑等等。那現在就來培養ㄚ！！沒受過訓練現在就來訓練ㄚ！！！
我很期待自己變強的樣子。

｜改變自己

每個星期三下午去畫室（停修了一門很廢的教程課才空出時間）畫室裡的聲音來源除了老師和同學的交談之外，還有固定在FM91.7的電台廣播，那個時段的節目是依同開Mic辣，兩個主持人會一起評論時事（沒什麼建設性論點的那種）講一點話之後就播音樂這樣。

有一次節目播到王力宏的〈改變自己〉，「我可以改變世界、改變自己，改變龜毛、改變小氣～要一直努力努力永不放棄，才可以改變世界 C'mon 改變自己～」雖然也是一首過度正向的歌啦，但當時聽到還是不爭氣的感動ㄌ，我還不知道能不能改變世界，但我真的有改變自己⋯⋯。

然後老師拿著一個相框過來給我看，裡面裱框的是一張王力宏學畫畫的剪報，老師說王力宏之前有來跟他學過畫而且他畢竟是創作者所以對藝術還蠻有sense的學很快，我看著報紙上跟王力宏合照的黑髮男子be like，老師這是你？？？王力宏來過這裡？？？？這ㄍ畫室真ㄉ有點太奇ㄌ，過於震驚只好繼續默默畫⋯⋯

｜畫畫之外

這段在畫室學畫的日子，對人生的反思比畫技的進展多更多（我該說什麼ㄋ）畫畫這件事首先讓我的心靈可以宣洩之後安靜下來，這是我一直都知道但有時候會忘記做的。然後畫畫讓我接觸得到外面的世界，我可以認識跟我相像的人、跟我同樣把畫畫當作語言的人。接著當我把畫畫當成一把尺，這件可以讓我實現自由的事情，讓我可以衡量到底什麼才是我心之所向、知道什麼感受才說明我正在自我實現的路上。

還有畫的狀態也像生活會經歷的起伏，有時候產能好高，有時候連提筆都做不到。這時候該做的不是討厭自己、覺得自己是垃圾，而是接受自己的狀態，畫不出來就畫不出來，去看看別的東西或找畫室來鍛鍊自己的基本功，從這件事就能照見自己。

有時候靜下來想，會覺得自己生命中有畫畫這麼一件事情其實非常幸運，我知道不論我畫得夠不夠出色，這件事都一樣重要，它可能幫我賺到一些錢、讓我被認識，但我真正在乎的是它幫助我活下來，像我一開始引的自己的那段文字那樣。畫到大學三年級突然發現這件事新的意義，好有趣。期許自己永遠記得怎麼拿起畫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