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之形》:從自我毀滅到和解共生


/剛看完的時候寫好這篇在臉書貼過,但這部作品對我的意義重大,過了幾個月決定重新修改貼到網誌來,原篇發表於2017/3/26。/


薛西弗斯

一直以來總感覺人生就像那薛西弗斯的神話,每天每天耗盡力氣把大石推上山頂,又每天每天看著大石回到原地。總有人說要樂觀正向,問題總會解決的嘛只要你努力。但看看自己的生活,每當情緒上被大浪捲進幽暗海底,浪潮洶湧之後是伸手不見五指,連自己是誰都要忘記,嘗試掙扎卻被一陣陣的海流剝去力量和呼吸,痛苦起來就會意志脆弱、生活失能,明明沒有什麼曲折的人生經歷(或其實有?)也能把自己活得像是只差一分一毫就要毀滅。

痛苦怎麼樣能夠減輕呢?我們都知道,只要登出這場本來就不是因為自由意志而參加的遊戲,連減輕都不用,直接就感受不到痛苦了。是吧,誰沒有想過自殺這條路呢。生命這東西啊,好像有那麼一份重量,已經提起了好一陣子,手指間被壓出紅印、手腕肌肉有些痠痛,好想就這樣放下。可是也是那份重量,可能包含了倫理、感情、夢想、希望、愧疚、倦怠或往昔的記憶,這些讓我在想要放棄生命、拋下一切去死的時候,又有點難以割捨。對待其他事物也是一樣,「好想放棄啊」、「只要逃避就不需要面對了呢」這樣的想法總是存在,只要不去面對就能獲得暫時的安逸,或許能夠就這樣逃避著躲過所有的煎熬呢,於是就成了面對事情的一貫態度。

聲之形,生之形

《聲之形》對我來說,是一個嘗試告訴我們如何從自我毀滅、轉而和自己和解共生的故事。
石田將也,我們在國小都會看過這樣的角色。在班上興風作浪、帶領同學組織班級裡的小團體派系,有著他的隨從、坐騎,學校生活就像他螢幕裡的電玩遊戲,他是掌控一切的玩家。當西宮硝子出現在講台前,他的遊戲有了新的關卡。但他在扯下西宮助聽器的那一刻,也把自己拋進了深淵,他成了輸家。原本默不吭聲的班級導師一把揪出他、原本在一旁看好戲的班上同學突然開始撇清自己的責任,畫面的色彩清新,但在我看來卻無比黑暗,其實他們每個人都是共犯啊,只是這下有了石田當箭靶,大家不必再擔心箭會射到自己身上。
關於石田作的那些「捉弄」,他有惡意嗎?我認為是沒有的,但也是這樣的無邪氣顯得更加可怕,他不知道自己正在讓本來就因為聽障自我厭惡的西宮更加討厭自己,他也不知道自己正在種下將來自己要吃下的惡果。從被揪出的那一天起,他從霸凌者變成被霸凌者,以前是他把西宮的筆談本丟進水池,現在是他的書包和課本考卷全部泡進水裡。他看見自己的母親耳垂流著血,是她為了自己孩子的過錯而被報復。上了國中、上了高中之後他過去的行為流傳在同學之間,他在學校被孤立、被排擠。

贖罪的開端

他明白自己的罪,他知道是當年無意犯下的罪使他今日必須如此痛苦萬分、如同行屍走肉地活著。他尋死,安排了自己的自殺儀式:把自己的東西賣掉丟掉、把打工賺來的錢還給母親,而他的儀式裡還包含了試著重新接觸西宮。後來自殺的事情被母親發現,母親激動的反應讓他發現,面對自己的罪,不能用了結生命的方式一了百了。他還是持續嘗試和西宮和解,雖然一開始和西宮重逢時她嚇得立刻轉頭逃跑,但奇妙的是,本來應該很討厭石田的她其實也和石田想著同樣的事情,「我,想和你,當朋友」,誠摯地比著手語,他們都希望可以好好面對當年發生的種種,於是他們開始了自己的贖罪旅程。
石田買了麵包和西宮一起去餵魚,一開始這幾乎是他們互動的全部,他們覺得兩人之間的關係往前進了,石田的生活也因為在班上交到朋友開始有了色彩,時間重新開始流動,彷彿已經和過去達成了和解。
但是沒有。

挫敗

他們想和其他國小同學相聚、說清楚彼此當年的感受,但當以前在一旁助陣叫好、冷眼旁觀霸凌發生的國小同學一個個出現,雖然他們都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小學生,但他們還是挫敗地發現,每個人其實都和當年一樣毫無改變嘛──石田還是那個霸凌過別人的人、西宮還是很討厭自己所以一直在道歉、川井還是只顧著自己的清高形象、植野還是很討厭西宮、佐原還是只會拿自己的懦弱作為不改變的藉口。記憶是黑暗的,這件事的相關人物們都抱著退縮的逃避態度,新認識的朋友又被劃為局外人而難以插手,甚至受到波及,原本相聚了的一群人在爭吵之後不歡而散。
西宮發現自己破壞了石田這幾年來努力建立起的一切,加上自己的外婆過世,本來就因為聽力和語言障礙討厭自己的她有了「和我有關係的人都會不幸」的想法,開始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在一家人一起去看完煙火大會以後先回到了家裡,準備從陽台一躍而下。石田的及時出現挽回了西宮的生命,取而代之的卻是石田墜樓,昏迷不醒。

百般重視的石田瀕臨死亡,這次真的是自己造成的問題了,自己的手也骨折的西宮在醫院外被一直以來就很討厭她的植野拳腳相向、大聲責罵,「少裝得一副悲劇女主角的樣子!」順著西宮的成長歷程來看這句話其實相當殘忍,不就是你們這些人讓她的生活更加悲慘的嗎?但西宮自己有沒有辦法改變這樣的局面?植野先前在摩天輪上大罵西宮,在小學的時候並沒有學會怎麼解讀同學之間的氛圍,也沒有試圖去了解別人的想法,只是自顧自的示好,一直道歉和傻笑對當時都是小學生的他們而言反而是難以應付的負擔。雖然西宮會很討厭自己,但這些基本的事情應該是她可以做到的吧?

西宮終於發現她的自厭會傷害到重視的人,跪倒在石田的母親腳邊放聲大哭。「我想要讓西宮不要討厭自己。」石田發現西宮對她自己的厭惡非常厚重時,堅定說出的這句話還在腦海中盤旋,原來他是如此認真地想要做到這件事,認真到願意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換。
植野雖然比較兇、個性直來直往,對於自己厭惡西宮之事毫不掩飾,但她其實也代表了一種聲音:「在西宮你出現以前班上大家都過得好好的,我只是想讓大家的生活回到以前的平靜而已啊。」這樣的想法是惡意嗎?我很難評斷,也許善和惡真的不只是一線之隔,中間還有很多很多選項吧。雖然一開始會有點討厭植野這個角色,但她在故事中後段對西宮直接的怒罵和表現卻是點醒她的重要關鍵,是故事重要的轉捩點。也罵醒了一直以來討厭自己的我。

「請幫助我活下去」

石田醒來的那個晚上,他們在以前餵魚的橋上相遇了。石田向西宮坦白,自己一直以來只是很自我中心地想要和西宮和好,藉以彌補自己以往的過錯,卻一直沒有好好地向西宮道歉。他說了對不起以外還告訴西宮,希望她能夠幫助自己活下去。
故事還沒結束,在這天以後,本來因為霸凌事件而結怨的石田和西宮兩家庭成了朋友,相約一起去石田就讀的高中的文化祭。回到久違的校園,石田又開始抬不起頭了,他在被霸凌之後受到孤立,再也無法正視校園內的其他人,也因此在校園裡總是形單影隻,難以和他人建立關係,遑論修復因為過去的事件而破碎的關係。西宮答應幫助他好好活下去,她認真地說「你就低著頭走路也沒關係的。」並陪著他到原本的班級找同學。石田在班上交到的朋友永束見到石田立刻大哭起來,石田才發現其實自己其實受到他人的關心與重視。

川井拿著一大串紙鶴交給石田、真柴決定原諒當初石田的冷言冷語、植野和西宮終於有了第一次可以說是良性的互動(感謝她們為我們近距離示範バカ的手語,笑)他們一起逛了文化祭,石田走在熟悉的校園內、嘈雜的人群中,將以往為了避免被流言蜚語傷害而關上的聽覺再次打開,雖然有議論他的聲音,卻也聽見川井、永束他們的笑鬧。我和這群人是朋友嗎?是朋友吧?我又重新擁有了平凡而真實的生活了嗎?

石田沒有說話,眼睛也像是再次打開,此時他視線範圍內的人們臉上再也沒有象徵「不可往來」紫色的叉叉貼紙,或說石田終於把自己身上的紫色叉叉貼紙撕了下來,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石田終於走到他贖罪路途的終點,此時此刻也才真正和過去的自己、過去的西宮和解──我明白自己犯過的錯,而且我不會再逃避,我願意張開雙手擁抱著這一切活下去。




眼淚停不住


石田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的時候,我的眼淚掉得比他還要多。

到了台大之後我希望自己可以變得很厲害,所以大一上學期接了非常多任務,兩個營隊、一個愛洛生活節,再加上其他來自系上或朋友的委託,我成了高產能的懶人包一姐、收到一些道謝。
但沒有一天睡飽所以身體很差,學期末整個月感冒沒有好過,還因為工作和學業壓力太多甚至把女友冷落一旁,被死線追趕疲勞困頓讓我每天都想要是能不用看見明天的太陽該有多好,和女友的關係也降到冰點,每次吵架都是因為我一忙起來態度就極差,連面對她的提醒和關心都沒有好口氣。

我試著想了想為什麼我要做這麼多事情把自己搞得如此忙碌,最後我找到的結論是「因為我太討厭自己了,我必須做很多事情來證明、感覺到自己有存在的價值。」而且即使我做了這麼多事情,最後看著那些成果我還是會因為討厭自己而覺得「我做這些有什麼用?」「其實做得很爛吧?」

多悲慘啊,比起睡不飽還要悲慘太多了,我完全找不到喜歡自己的理由。
好想結束這樣的生命,可是也不敢死,想到至少還有我爸媽會難過我就也難過起來。拚死拚活,真的是拚死拚活,我活過來了,許多重要的東西和關係卻也失去了。
當時那個忙得失去人性的我,確實是把工作和學業的成就看得比我自己還重要。覺得在學期中壞掉的身體可以在寒暑假調養回來,相信因為對方愛我就會守著我、不用在乎她的感受。她沒有像植野對西宮那樣對我拳打腳踢或是大聲罵我,她當時默默痛苦的模樣還是深深刻在我心底。但我因為這樣又更討厭自己了。

當你很喜歡一個因為太討厭自己導致什麼都不想改變、覺得改變一點用都沒有的人,那有多麼痛苦啊,雖然對方也痛苦著,但這樣的痛苦只能靠她自己意識到、自我培力著去對抗那樣的厭惡和痛苦。
是這樣吧。但當初的我一直沒辦法走出上面提到的那些狀態,自厭、幫自己找一堆事情來忙死自己或是想著該怎麼死。我覺得我沒有辦法這樣承擔另一個人的情感,也不願看她在關係裡一直是卑微的模樣,所以我提出要分開。
分開後我好像更慘了一點,菸酒沒停過,自殘的疤現在還淡淡留在手上,失能失語好一陣子。分開前後唯一的差別大概就是這下我的自厭不會再牽扯到另一個愛我的人了。

偶爾狀況會特別差。自我厭惡是一種會痛的狀態,從心臟滲出來的那種痛,手腳身體緊緊繃住蜷縮著卻什麼都抓不到、眼淚不停不停流出來,想大吼卻沒有力氣、哭到眼睛腫痛,一邊哭著一邊好想結束自己可是又不敢,就更加討厭自己。也會因為討厭自己就刻意和朋友疏遠、推開那些朝向自己的援手,刻意不讓別人接住自己。



我很難過很難過的時候會畫圖,這是那時候痛到不行所以畫的。

那時鐵了心想分開藉以重新整理自己的生活,是以為從一個被很慘的我傷害過的人身邊逃開就是在拯救自己,卻沒有意識到最核心的問題是什麼,是我的自我厭惡導致我逃避處理問題、逃避面對自己的情感。我那陣子很爛,還跟她斷斷續續往來著,心卻不知道碎成什麼模樣。後來知道她已經準備好要放棄我了。
但那段混沌時日也讓我想了很多很多,我的自厭到底還要給我和身邊的人帶來多少麻煩和傷害?我要結束這個狀態了沒?這樣到底夠了沒?我這樣對待一個人真的很過分吧?

放慢腳步、軟化內向的尖刺,邊消沉邊好像想通了一點點。以前的我自以為沒有問題、可以用同樣的態度面對自己和她,即使她總是在我們爭吵冷戰的時候提醒我該檢討自己,我從來沒有真的聽進去。事實上是問題大到蒙蔽了我的眼和心,使得我不敢根本地檢討自己,因為那幾乎要顛覆我現有的世界。可是不這樣做已經不行了,我會再失去更多。
張懸說:「不要讓你愛,或愛你的人為你卑躬屈膝。即使那看起來好像令人感動,證明了誠意,這都是世界上最殘忍的事。」我很後來才懂,直到我傷透了一個人才懂。
懂的時候帶著自責和痛,但我想這個理解的時刻還不算太晚。轉身之後,我還是看見了她。而且我想這次我學會了,我要把對自己和別人的尖刺都收起來,不要再因為我對自己沒來由的厭惡傷害彼此。

雖然晚了一陣子才學會,這種正面看見自己的問題、試著積極處理過去創痛的態度是她教我的,要學著和過去的自己和解的想法也是她教我的,雖然中間經過很多互相傷害,但我終究是學會了。現在的我可以更柔軟的面對自己,用不一樣的運轉機制去處理情緒和遇到的困難,也開始用不一樣的角度看自己,不再是輕蔑賤斥,也不會期望過剩,我就要平平穩穩、不卑不亢地走我的路,修復以前被那些厭惡弄壞的想法和關係。

所以聲之形這部動畫讓我哭得痛徹心扉,這場大哭卻也像儀式般洗淨我內心所有的愧疚和黑暗。電影院燈光亮起,回到生活,一切都有了不同。那種重新認識自己和世界的感覺,就像石田在最後一幕看見大家臉上的紫色叉叉都掉下來那樣,我的腳重新踩到地了。而且我學習了一種新的方式,讓我行走時不會邊走邊痛,不會懷疑自己是不是下一秒就要跌倒。


很謝謝這部電影的出現,更謝謝的是遇見了她。
獻給她,獻給聲之形,也獻給每個還沒辦法喜歡自己、正在嘗試的你。

「即使是自己的缺陷也必須愛並且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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