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態與滿意

Alex Hsu / 2017

昨天晚上本來在一邊掉眼淚一邊打一篇標題叫作《自卑與不自卑》的網誌，打不下去了索性直接把網頁關掉。
寫一篇文章需要醞釀的時間頗長。網誌或日記本像是荒土，生活夠有感才有東西可以寫，有了感覺之後想法要從水氣凝結成雲朵，有了一片片雲朵，天空漸黑，而後便落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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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台中後花了幾天排版完社會營的手冊，很期待做這份東西，做的時候也非常享受，畫出一張張可愛的小插圖、掃描之後稍做處理擺到頁面上。
雖然原先對作品的滿滿自信經過一次又一次的討論幾乎要耗盡，每回被要求修改，都彷彿在提醒自己對於設計和排版仍然缺乏技術和經驗，但有些慍怒地改完還是會感謝組長的指教，認知到自己確實不足需要改進。大致確定內頁沒問題之後開始思考封面該要畫些什麼，那時覺得好累明天再說吧，再做下去大概就天亮了，便闔上電腦開始享受難得的休閒。

這一停下來好像也把畫畫的狀態切掉了。狀態嘛，就像期末考週的學習和論述能力突然會強到自己都嚇到、被人愛著就突然會覺得自己好像也沒那麼糟吧那樣，是一種可遇不可求的條件，當然是自己可以創造的，但更多時候是它突然來臨，我看著另一個我熟悉但總不清楚真面目的人在這團看似混沌的的沼霧中，強化玻璃做的頭殼包著正在通過大大小小電流的腦，迸射出零碎火花亮光，敲在玻璃面上鏗鏘作響，那個人的手緩慢但靈巧地來回，動作時而精細時而粗獷，我看得入迷，待亮光一朵朵消褪，沼霧散去，我坐在剛剛那個人坐的位置，手上是她剛剛傾注生命的光完成的作品，誰來替她發表呢，啊，就我吧。然後我得到欣賞，得到社群媒體上的迴響，得到機會，但我不確定那是不是屬於我的，是不是我能一直擁有的。

本來就不是靈感豐沛的人，也沒有可以騙外行人的畫技，作品都小又看起來沒什麼意義可是我總傾盡全力。傾盡全力好像很美，我總愛那些淋漓盡致的燦爛，奮力燃燒噴射火花到最末的仙女棒、耗費十年拍出來的紀錄片、不惜生命也要捍衛價值的群眾、不在乎名聲和收入只是為了活下去而創作的人們、顛覆整座城只為了遇見那個人的戀愛，我總為這些盡致落淚。但我想追求的也不是美，只是自己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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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滿意，這下可比美還要難了。醜也可以美，但醜並不讓我滿意。
我一直覺得自己好隨和好隨便，畫畫都不在乎顏色塗出輪廓線外，買思樂冰給同學也不介意同學沒給我足夠的錢。直到我小五的班導說我是個有完美主義的人。我哪有，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只是希望自己達到我覺得自己應該做到的標準而已。
我爸媽從不要求我的成績，只是我覺得月考不考到滿分很奇怪，所以總在班上前幾名徘徊。其實沒有人逼我，但我總想盡量填滿每一個表格，分數要最高、排名要最前面、內容要最豐富，我不是那種只在意成績的人，我更在乎的是成績以外的自己是不是也填滿了每個格子。時間的格子、能力的格子、成就的格子。很多很多格子可以填，我曾經是那麼努力。

年紀增長，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像是高中第一年可把我嚇壞了。新認識的大家的格子都比我滿、比我更豐富，我很努力，直到我發現努力也沒辦法追上其他人，我甚至連最基本的格子都填不滿。有天放學發下一張57分的數學考卷，我匆忙躲進廁所裡擦眼淚。我也不想問別人，好蠢，我可以自己解決的吧，我還是可以拿到可以看的成績的吧，但看著數字和公式我總是不知道自己在幹麼，好蠢。我喜歡畫畫，但這裡的人也都畫得比我好，我那拙劣的塗鴉算什麼畫畫。我的英文還不錯，但在這個班上多得是比我會的人。
花了很多時間掉眼淚，洩光全身的氣，然後把那些格子紙撕得碎碎的，自己也跟著變得碎碎的。
我好自卑。
別人都比我好。

當時的我遇見社會運動、社會學，像是遇見救贖。
因為這些，我遇見很多不執著於填滿格子的人，他們才不要格子，他們是畫布，在自己的生命裡一點一點堆砌著色塊與形狀，很繽紛、很立體，很吸引我。
我發現框架外的可能，體會對不同生命的同理與溫柔，看見安放這些自己的碎片的位置，而且慢慢地把那些碎紙糊成新的形狀。是立體的、堅固的。
然後我閃閃發亮地走了好一段時間，是在我說的那個狀態裡，是我滿意的樣子，是我會為之落淚的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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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黯淡了──我確實曾經發亮過。離開高中，伴隨著一種「成熟」，我妥協、萎縮、囿限、不再熱血沸騰，可以到處流動、四溢、蒸騰，去到每一個地方做每一件新鮮的或我認為該做的事（現在的我連自己該做什麼也想不到了）。一方面是好的，因為我意識到自己內裡的不足，決定要多讀點書、多充實自己的能力，理想終究需要言語去論述、需要能力去成就、需要一個夠厲害的自己去實踐。

但另一方面是失落了，雖然這些失落對我而言似乎是必然要經歷。我對自己期望很高，即使沒有人逼我。我會因為這個期望感到焦慮、難以扭轉的絕望，對自己感到失望和惱怒，卻又沒有足夠的力氣去完成對自己過高的期望，有死線的事情就是在死線前一刻衝刺出來；至於沒有死線的事情，就真的不知道何時會做了。

大一結束的這個暑假，我才重新回過頭檢視自己對於練習與成功的想法。或許是以前一直都太安逸了，日常所需並不會超出我的能力範圍，或只要多用一點點力氣就能做到，但現在常常想要挑戰自己既有的能力，卻又奇怪地不想投入心力去練習，自然難以超越、不可能變得成功。
那些做的比我好的人可能天資優異、可能讀本科系、可能投入更多更大的心力與時間，加總起來成為現在的樣子，我什麼都沒有付出，只是嘴上說好想進步好想變厲害，又怎麼可能呢？

好像看開了一點，饒恕了自己一點，也生出了做事的力氣。

查資料的時候網頁閒置超過五分鐘，視窗被疊上了另一個滿版畫面，但內容不是商業廣告，是我也不知道是誰的巴西足球員Pelé說的話：「成功不是偶然，它是努力、堅持、學習、研究、犧牲，以及最重要的，熱愛你所做的事。」
我難得覺得這種勵志小語很to the po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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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營手冊封面。從那天意識到自己狀態不對停手之後過了將近一個星期。思考自己為什麼狀態不對，一天一天活過這段腦袋空蕩蕩、手和繪圖板又不聽使喚的撞牆期，在截稿前兩天終於有了心情提起筆，找出少用的大張水彩紙、打底稿、描線、塗上透明水彩，耗去半日，最後我看著桌面上滿滿的畫具和完成的水彩畫笑了。
還不錯嘛。
前面撞牆一個星期就是為了這一刻吧。

終於大致上完成了社會營的美宣品，也完成了一趟思考歷程，帶著自己向前走了一些。